「老師的眉頭皺到可以夾死蚊子了。」世玉自從救回德熙之後,說話的語調越來越沒有節制了。
「妳……,」德熙嘴巴張了又閉,看著眼前人的模樣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大腦可能在手術後喪失了部分語言組織能力,才會讓他此刻什麼話也說不好。「妳又在搞什麼?」
世玉清秀五官臉上、波浪長髮上和長年習慣寬鬆方便活動的酒紅色運動防風外套通通沾滿泥濘,甚至外套袖子上和長褲明顯被擦破了幾道破口——一看就是經歷過嚴重摔倒之類的外傷才能造成這樣的狀況。
德熙終於重拾理智,探出身往自家屋外快速地掃視確認沒有可疑的狀況後,避開了看起來有傷口的那些位置,徑自拉著世玉的手腕拖進了屋子裡。
「坐下,」德熙正準備將人甩往沙發前卻被用力甩開,還沒來得及發怒,世玉便自顧自地往其他方向走去。
「妳幹嘛?」德熙有些氣急敗壞地想跟上前,世玉卻像參觀起博物館一樣,漫不經心卻又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任何東西。腳步最終停留在浴室門前。
「待在這別動。」德熙一下就知道她想表達的意思,深深地嘆了口氣便轉身往一旁的衣物間走進去。隨後拿了一套看起來最為舒適的運動套裝遞給她。世玉沒有猶豫地接過後轉身關進了浴室。
直到潺潺水聲隔著門傳來,德熙才強迫自己離開。他一點也沒錯過在那之前,門後那幾聲極其細微卻又清晰的抽氣聲。拿出了醫藥箱放在客廳桌上後,他向後靠在沙發椅背上又嘆了口氣。
他就算生氣也無法怪罪於她,就算今天她只得到一個名字,他知道她會翻遍全國上下所有同名的飯店或住宿;就算只有一組電話號碼,電話打到過熱沒電也會找到人為止。
在延新大學的那些年,鄭世玉的偏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只有對崔德熙給予的任何指令和教誨能讓她看起來有些身而為人該有的樣子。他深知這一切,如果不是這樣,他不會在得知她總是不好好睡覺靠著各種提神藥物和營養品直接注射後找到了她的秘密基地,並以要求口氣要她好好吃飯睡覺才沒收她的用品。
只是崔德熙從來沒想過當世玉偏執的對象真的變成自己時,他會無法可施。既希望她能好好聽話就讓彼此好好保持距離留在過去,卻又矛盾地希望站在看得見她的地方。
當她想脫離他的羽翼飛得更高更遠時,他捨不得放手;但當他看著她已經達成他去不了的地方、覺得自己該適時放手,她卻什麼地方也不去只想留在他身邊。就算他們擁有多相似的靈魂,再多言語也無法形容或定義他們的關係,他還是不希望已經背上殺人罪名和為人師表這個曾經贏得她尊重和敬愛的『老師』頭銜的關係被任何方式玷污。
他想起了閔社長那個猥瑣的笑容。一把怒火又燒了起來,如果不是時間緊迫又在大庭廣眾之下,他有自信能處理地更低調更好,絕對能在他死前再盡可能地讓他痛苦,要讓他後悔自己那麼膚淺地想過世玉。
「老師想什麼想那麼認真?」世玉倒像是個早已在這生活多時的人般自在,一邊用毛巾擦著濕髮,一邊坐在沙發另一側。正打算伸手拉過桌面的醫藥箱時,手肘處的傷口吃痛讓她嘶——地一聲縮回了手。
「一張乾乾淨淨的臉,看妳現在弄成什麼樣子。」崔德熙嫌棄地嘖了嘖聲,打開醫藥箱拿出了工具,示意她把運動套裝袖子拉起。卻不料世玉背過身就把衣服順勢上拉,露出了整片光潔的背,崔德熙幾乎是彈開。「妳在幹嘛!?」
「老師不是要幫我擦藥嗎?」世玉微微側過頭同時看見早已望著別處不看自己的崔德熙。「算了,老師這麼介意的話你東西放著,我自己來就好了。」
「妳,妳,」德熙從另一張單人沙發上撈起了一張薄毯向她扔去。「妳把自己蓋好,像手術那樣露出必要的部分趴好。」
世玉覺得再更進一步她可能會被真的轟出門,倒也聽話地先把毯子鋪一半在身前,拉著另一半艱難地蓋過自己頭頸附近。「好了。」
德熙才有些磨磨蹭蹭著挪著腳步靠近,一道道都是表層皮肉傷卻也都是怵目驚人,他無法停止想像世玉到底翻滾了多少圈才會讓身上多出這麼多道痕。外面滂沱大雨又可能讓傷口細菌感染。他閉眼試圖停止思考,決定把專注力放在擦藥這件事上。
「給妳個地址就要翻遍全國嗎?看來當了影子醫生妳不止時間很多,錢也很多。」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德熙試著數落世玉,儘管他知道這根本對她來說是不痛不癢又沒內容的指責。不同於他口不擇言的語氣,他努力克制的力道讓棉棒擦過傷處都像是在掏耳一樣輕柔。
「我說過了,老師如果逃走的話,我會更加瘋狂,」世玉枕在自己手臂上,手指輕輕地纏繞著蜷曲的髮尾,毫無顧忌地說道。「又什麼都不說想自己躲在這個偏僻的地方做什麼?害我要找人找到摔下前面那個山坡,煩死了。」
「不關妳的事,」德熙一邊蹙眉看著傷口,確保每個傷處都有得到妥善的處理後才小心地移動手往下一個地方。「妳自己一個人明明也能生活得很好,都摔成這樣不去醫院,到底這麼堅持要找到我做什麼。」
「這又是哪裡聽來的?該不會我離開延新大學後,教授你還一直在找人偷打聽我的近況吧?」世玉瞪著眼半回過身,德熙馬上撇開的視線看起來有些慌張,正要伸手又停在空中揮了揮。
「趴回去,不然妳自己擦。」崔德熙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深呼吸了一回才又準備繼續。
「我剛剛原本說要自己擦的,是教授不打算讓我自己動手的不是嗎?」世玉忍不住笑了出來,身體隨著她的笑聲而引起了震動,崔德熙對於腦袋一閃而過的畫面感到慌張,覺得自己太荒謬了。打從一開始就不該讓她進門的。還好已經擦完,他背過身帶著醫藥箱直接離開,聽見背後衣物摩擦後穿上的聲音。他覺得待會該換他去洗澡了。
「教授,」隨著聲音一起出現的是從他胸後向前環抱著自己身軀的雙臂。感覺到身後緊貼的溫度,他試圖掙脫但被抱住的位置讓他抬起雙手也沒有施力點,他有些氣急敗壞地改往她纖細的手指移動。才剛要掰開就想起這雙完成他腦袋手術的手太珍貴,遲疑了幾秒就又被握住了手。「我做了噩夢。」
崔德熙沒有答話,但也沒有繼續掙脫的動作。
「梁……還記得梁警監嗎?那個看起來跟教授你也很好但最後被我殺掉的朋友。知道我為什麼殺了他嗎?」世玉自顧自地說道,德熙想起當時要她擦掉臉上的血卻都已經乾到無法直接擦拭的臉。「我說我要幫你做手術,他不打算讓我做,甚至打算折斷我的手指。」
崔德熙心跳漏了一拍,被握住的手不自覺地輕輕反握。
「他竟然敢……他怎麼敢,」崔德熙對於初次聽見的故事感到吃驚又心疼。他視為珍寶的這雙手竟然因為自己的關係差點被毀掉。明明知道事情已經結束,他還是忍不住深呼吸了幾回才從情緒中回神。「所以,妳夢到了他又想折斷妳的手嗎?」
「不是,」世玉靜靜地抱著眼前的德熙,確認他百分之百是真實的人站在她身前。「我夢見他直接去殺了教授你,我甚至連動手術的機會都沒有。」
「為什麼……那麼怕,」『失去我?』最後三個字停留在嘴邊,崔德熙想起那時世玉被他用拐杖打地跪坐在地上後無助的樣子,那是比趕她離開手術室更可憐的樣子。他必須咬緊牙關很堅定地離開才能忍住跟她道歉的衝動。
「老師也知道不是嗎?」世玉的另一隻手順著他的身體摸上了左側胸口,那裡正傳來有力的心跳。「我都聽到了。」
被發現了。
崔德熙後知後覺地才發現從剛才世玉的臉就緊貼在自己心臟的後方,看不見的腦可以控制很多東西,但看不見的心臟卻藏不了一點點秘密。
「我……,」快速地眨了眨眼,動彈不得。
「教授,」世玉鬆開了手走到他正前方,牢牢地盯著他,隨即抬起了手。「抱我。」
崔德熙心虛地轉開了視線又低下了頭,再次對上她的目光卻發現沒有任何遲疑。那雙手突然像生出了無形的線,如操偶師操控著他的步伐向前。
「為什麼……,妳明明有更多的選擇,妳還年輕,我……,」他最終還是開口止住了已經停在咫尺距離的自己。
「因為你是我的。」世玉向來大喇喇又隨意的行動突然收斂,像當年實習時被當眾點名上前靠近實際看手術的那一步,只有輕輕一步,就把崔德熙擁進懷中。
「我為什麼是妳的?做過手術就是妳的東西嗎?」崔德熙輕笑了一聲,被抱在懷裡才真切感受到兩人之間的差異有多大。「妳做過了多少手術,每一個病患都是……」
「那我呢?老師覺得我不是你的嗎?」世玉聲音因距離太近而有些悶悶的,崔德熙甚至覺得世玉的聲音能透過彼此此刻的身體傳來共鳴;如他們靈魂般相似的大腦。「『鄭世玉不是崔德熙的。』說的出口我現在就馬上鬆開手,離開這裡。」
除了用力嚥下喉嚨口水的聲音,世玉什麼回答也沒聽見。
「還以為是什麼狗血的電視劇,這都是些什麼老套又無趣的臺詞。」世玉想起那幾年間沒有手術做的日子,等待新的論文期刊出刊前無聊到看了幾部懸疑驚悚類電視劇,不明白為什麼那樣的劇情裡還要塞入不明所以的感情線。「那時候不就是因為金明晉想把我帶走教授才想殺了他的嗎?」
「又……這件事妳到底要說幾次!」崔德熙用力地退後並推開了世玉,剛才什麼難得的氛圍都消失殆盡。
「知道了,知道了,不說了,」世玉露出了像成功讓貓追起了逗貓球一樣的笑容,再次往前抱住沒有離開的身影,雙手在那身後像是安撫般地拍啊拍的,直到感覺自己背上也終於落下了緩慢試探又猶豫的手後,才完成剛才沒完成的句子。「今天結束前,不說了。」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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