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原本正躺在病床上的汝珍突然蹙起眉頭,始木不由得向前靠了一步,才剛意識到自己正在玻璃窗後,汝珍已經背過身,留了無法猜測狀態的背影給他。
他低頭看了看手機,解鎖後的畫面是通話紀錄,三通聯絡不上她的電話,和一通由她的號碼回撥過來卻是醫院好不容易找到聯絡人的電話。
明明都是熟悉的詞彙和字眼,醫護人員簡略帶過『韓汝珍小姐不明原因昏倒』的瞬間,他久違出現頭痛前慣性的耳鳴。他從背包翻出後來聽她的話放著的備用頭痛藥,虛脫地坐在路旁長椅上緩著氣息。
想起在檢警會議那時,她從會議室衝出來扶著他不穩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到鮮少人會經過發現的樓梯間。在那個算是半開放的空間裡,除了他的頭痛,記憶裡還有隨著她長髮飄動而掃過鼻尖癢癢卻又淡淡的玫瑰洗髮精味道。在那樣的狀況下竟然還有餘力留意到這點,他忽然發現痛的程度似乎減緩了一些。抬起頭看向她,是從沒見過的眼神,和小時候痛醒時看見媽媽自責又哀怨的眼神不一樣。面對她關心的提問,他輕輕地點頭回應,於是看見汝珍如釋重負地嘆了好大一口氣。「還以為我要背著你去醫院呢。」他想起那時她這麼說。
——我也可以、背著妳去醫院嗎?
始木又吞了顆藥後,抬手招了計程車前往醫院。在找了一會兒之後,才在需隔離的病房內看見他熟悉的身影。
「因為您的電話是通話紀錄中最近的人,所以第一時間先聯絡您。請問您是患者的……?」護士一邊看著眼前狀況也不佳的人開口詢問身分。
「我是黃始木檢察官。」沒有正面回答問題而是先用身份開口,他不確定自己可以怎麼回答他們之間的關係。
「檢察官,您好,這一陣子因為不明原因昏倒的人變多了,所以醫院有特別留意這些人,也正在查找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新病毒。在結果出來之前,暫時和患者保持距離是我們目前的規定。」護士警戒地看著似乎想轉開門把就衝進去的檢察官,好在他有聽完說明,並接過她手中關於患者基本資料的表格後開始填寫。再沒有觀察力也能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了。「但檢察官先不用太擔心,目前雖然都是先隔離,但到目前為止的患者們沒有生命危險的反應,大多是一直昏睡。」
「大多是一直昏睡?目前醒過來的人有多少?昏睡的期間有大概多長時間?」忽然變得銳利的眼神讓護士覺得自己像站在證人席上,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這個……不太確定,醫生目前正在處理別的患者,等結束後我會請醫生盡快來和您說明。」護士接過始木遞回來的板夾後,迅速地離開了現場。留下了玻璃窗一前一後的……戀人?
始木靠著另一邊長椅坐下,習慣性地從背包拿出了案宗和筆電打算就地辦公,卻發現熟悉的詞彙此刻變得艱澀。學生時期曾經聽說過自己被稱為『行走的六法全書』這個外號,他卻覺得現在腦袋一片空白。
取代該出現對應的詞彙釋義和過往案件經驗可以給出的處理方式的是──玻璃牆另一邊的汝珍。從他們不太愉悅的初次見面,到特檢小組,接著是檢警會議,儘管這兩年多並沒有時常見面,卻沒有改變他們每次見面時,汝珍自然熟稔的態度。
會用力地拍他的背後問他「是不是生氣了?」,會在好像發現線索時在大街上拉著他的袖子一起快速前進,會在他扶著牆壁忍著頭痛時、用盡全力地接住即將倒下的自己。她總是不避諱以行動表達自己的狀態,就連檢警會議那時雖然有些隱瞞,但期間幾次不小心流露出『我不是刻意對你有所隱瞞』的神情他沒有錯過過。
「韓警監容易對人敞開心扉,但並不輕易接納他人。」這是他對崔炳說出自身對汝珍的瞭解的發言。他站起身又向前靠了一些,隔著這一片玻璃讓他忽然覺得被隔了好遠好遠。
他,黃始木,是被敞開心扉對待的人,那也是被她所接納的人嗎?
如果汝珍真的確診了最近不明的病毒,如果她醒不過來了……,如果她不在他身邊的話呢?
嗶────
頭痛前的耳鳴前兆和病房內機器同時響起的緊急聲音重疊在一起。始木一手掩住嘴巴,一手壓著耳朵,還來不及從背包裡拿出止痛藥,沿著牆壁邊緩緩地跌落。餘光只瞥見從醫護站匆忙跑過來的人影們。
眼前是他記憶中的海邊,一邊把帶有海味的沙子裝進小瓶子裡,輕輕舉起放在夕陽下,裡面用他的手做成的迷你世界讓他很是著迷。
「我也可以看看嗎?」一個女生聲音靠了過來。
他沒有答話,視線隨著蹲下的身影一起停下。
「韓汝珍,」始木看著眼前還背著小學背包,側邊的水壺瓶上歪歪扭扭地寫著這幾個字。「是妳的名字嗎?」
「是,你呢?你叫什麼名字?」汝珍就地坐下,絲毫不在意對方看起來就該使用敬語。
「……黃始木。」始木本來想跑回媽媽身邊,但鬼使神差地也跟著她坐下。
「可以借我看看嗎?」汝珍用小小的手指了指他手中的牛奶瓶,而其中原本擺的稍為像樣的貝殼小屋早已因為他的晃動而混入了其他的沙子中,始木搖了搖頭,下意識地把瓶子往身後藏了一些。
「我可以幫你做一個!」汝珍開始掏著自己的口袋,從裡面挖出了好多很漂亮又完整的貝殼,捧在手心上遞向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可以自己拿。「再不然你自己挑,看你想要哪一個。」
始木吞了吞口水,有些猶豫地看了看自己的瓶子,還是沒忍住伸出了手開始在汝珍的手裡挑選幾個精緻的貝殼,也因為認真挑選,他隨手放下了手中的牛奶瓶。
「抓到了!」汝珍調皮地放開了雙手撿起了他剛才不肯分享的瓶子。
他看著落了一地的貝殼,她盯著手裡稍微歪七扭八但伸手調整一下就會很美的小世界。
「我媽媽說我很會找漂亮的貝殼,但總是有些貝殼雖然漂亮卻不完美,所以如果想要在沙子裡更亮眼的話,這個送給你。」汝珍接著又從外套口袋拿出了相似的瓶子,瓶內是和他相似的世界。「這種沙子放進去的話會變得閃閃的,你放在裡面的小房子就會隨時都看起來像在夕陽下一樣喔!」
兩人一起把亮亮的沙子倒進一點點進他的瓶子裡,兩雙小小的手忙著把剛才始木親自挑選的貝殼小心翼翼地擺進去,完成後始木忍不住笑了出來。「謝謝。」
「很高興認識你。」汝珍伸出了手要和他握手。他還沒來得及回應,就發現汝珍急急忙忙把自己帶來的瓶子塞到自己的手中,轉頭就跑。「禮物!送給你!下次再見!」
始木低下頭看了看手中兩個瓶子,沒有忌諱彼此間初次見面就只有平語的對話。跑進腦中的,是『她把她的世界送給我了。』這樣莫名其妙的句子。
突然睜開了雙眼,像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始木看著冰冷又死白的熟悉天花板,回過神後打算坐起身,才發現汝珍一臉嚴肅地坐在另一個病床邊瞪著他。
「韓警監?」
「檢察官不會又想拔針偷跑了吧?」
「現在……,」始木停頓了一下,認真思考斷片前最後的記憶並沒有虛假的成分。「是什麼情況?」
「簡單來說,檢察官又頭痛昏倒了。」汝珍才說完便看到始木搖搖頭,指了指自己。「啊我嗎?剛才醫生和護士們來跟我說,他們原本判斷我可能是最近流行的不明原因昏倒需要隔離觀察。」
「『原本判斷』,」始木緩慢地側坐起身並覆述她的話。「所以結果出來了嗎?」
「還沒,但至少我醒過來了,初步判斷和最近流行的病毒可能沒有關聯,所以在醫院病房緊繃上限前讓我回到一般病房,」汝珍聳了聳肩,一邊調整了身旁懸掛著的點滴。「檢察官呢?怎麼突然又昏倒了?」
「剛才看著妳在隔離病房,腦中閃過很多想法,」始木像是想起剛才的頭痛,眉頭又皺了起來。「如果韓警監真的中了病毒該怎麼辦……之類的想法。」
「所以呢?如果我真的中了病毒,檢察官打算做什麼?」汝珍忍不住笑出來,邊想像著一個思考過『相信外星人因為不要浪費空間』的人把自己無關緊要的小事也放進腦袋瓜裡,她第三度看見他有些賭氣的臉。「生氣了嗎?還是因為我笑了?」
「沒有,」始木瞥了眼兩張病床間的距離,和插著針的汝珍在可行動的範圍不會與他重疊,所以他應該可以免於被打的——迎面而來是她病床上的枕頭。
「檢察官不覺得這種病毒的出現是為了提醒人類慢下腳步嗎?哪有病毒會讓人不明原因昏迷一陣子再醒過來的啊?好像太貼心了。」汝珍接過始木默默遞回來的枕頭,立起靠在牆頭並順著倚在枕頭上。
「像紅綠燈一樣嗎?」始木因為坐在病床中間,雙腳因而懸在病床旁輕輕晃了晃回應。
「因為人類不知道什麼時候要停、什麼時候要走,所以有了紅綠燈。」汝珍幾乎是瞬間就理解了他想表達的意思,一閃而過的興奮快地讓她沒能發現是什麼樣的感覺。「這樣的概念嗎?」
「嗯。」始木點點頭,就像往常自然閒話家常般開口。「我本來想著『我也會需要背警監去醫院嗎?』才發現我根本不在旁邊,救護車更有效率。」
「這句話我不太確定我這麼解讀對不對——檢察官是在吃救護車的醋嗎?」看見始木更不解而皺起的眉頭好像更戳到了汝珍的笑點。「我開玩笑的啦!只是剛剛聽起來真的很像那樣。」
始木沒有回答,抬手調整了點滴的流動速度,汝珍順著他的動作也靜了下來。
「所以說,如果我真的中了病毒的話,檢察官思考了多少解決方案?」汝珍真希望現在在她以前的屋塔房,在那張小涼床,在夏夜裡配著一手啤酒來討論這樣的話題。
「沒有,想不到解決的方法。如果是我呢?」始木反問。
「嗯……,先聯絡,」想起他之前輕描淡寫提過的家庭狀況,她忍住了差點脫口而出的話。「也許會先幫工作狂檢察官你請假,唔,顧及檢察官說自己沒錢的狀況可能也不會幫你請個看護,也許,也許我會犧牲一點時間來照顧你吧?」
「我好像也會,」始木停頓了好一會兒,手指輕輕摩挲嘴唇。「做出一樣的事情。」
「嗯?喔?檢察官是說會幫我請假?還是請看護?還是照顧我?」汝珍瞪大雙眼又覺得自己好像太過明顯,小心地退回原本靠著的牆邊,手指在及肩的髮尾纏繞著。
「可能全部。」始木低下了頭,驀地覺得臉頰有些異樣的發熱。「如果像警監說的有那種『為了讓人類慢下來的病毒』,那也會有『讓人戀愛的病毒嗎?』」
汝珍壓不下一直想揚起的嘴角,終於再忍不住拉著她的點滴架坐到始木身側那個一直空著的位置。
「我相信,檢察官呢?」汝珍期待地看著始木,他都講到這樣程度還解讀不出他的意思真的是白認識了這些年;心跳加快的生理反應更是讓她想起檢警會議那時曾被調侃『希望不是妹有情郎無意』,她也感覺到耳朵有些脹痛發熱。「我覺得,我現在中了需要戀愛的病毒,而解方是檢察官。請問檢察官你認同我的問題和解答嗎?」
「異議……沒有。」
於是黃始木也覺得自己得到了戀愛的病毒,但蜻蜓點水式落在唇上的吻似乎就已經順利解毒。
在她更深入的吻引得他無法思考前,他只剩下這樣的想法。
——從中毒到解毒,快過他翻六法全書的一頁內容。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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