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們認識的這段日子以來,始木鮮少提及他的過去,她僅從幾次案件中窺得一二,比如在審問金厚政時,那句淡然帶過的『雖然還有印象,但我已經不記得痛苦』讓玻璃窗後的她忍不住沉下了顏。不曉得是不是同理心過於氾濫,她覺得自己從得知他的大腦動過手術之後,總會沒來由地想要多關心他一些,就如同今晚因為他的車子臨時出了點狀況,又那麼剛好在路邊撿到了提著重物的他,便順帶驅車載他一程。
她應了他想感謝的邀約而踏入了之前曾玩笑要以低於市價租下的他的屋子,在等待他去沖泡洋甘菊茶包的時候,聽見了讓她隨意參觀的允許。客廳成捆的書籍和敞開房門內的架上書籍成了對比,她忍不住發問是否能去參觀房內的書架。她難掩對他願意展出的書籍感到興趣的好奇心,也才因此發現了那個突兀存在的牛奶瓶。
「那是我小時候去海邊裝的沙子,」拿著兩個散著氤氳熱氣的馬克杯走進了房間,汝珍接過杯子時忍不住注意是新買來的杯子。又順著始木的視線望回了那個瓶子。「在手術之前,我的父母帶著我到海邊。」
「想不到檢察官也有這樣的回憶,」汝珍小小地啜了一口熱茶,不曉得是因為想像到始木的童年還是被熱氣燻著,她覺得眼眶有些發熱,為了掩飾突如其來的情緒,她輕輕勾起嘴角打趣道。「有些意外檢察官也會留下這樣的東西。」
「那是手術前最後一個關於好的記憶吧?」始木靠在門邊說道,低下了頭讓汝珍難以猜測他的情緒。「我也不確定自己為什麼還留著它。」
「人總有不想丟棄的東西,或者說想留下的東西,」汝珍抿嘴試圖緩和氣氛,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臂膀。「不管是什麼都無所謂,它也是檢察官過去的一部分。」
「覺得它像是大腦缺失的那一塊,總是提醒著我,」始木偏了一下頭。「提醒我這裡動過手術,發生過的事改變不了,造成的傷害也彌補不了。」
「這不是檢察官的錯,」汝珍加重了語氣,目光追著有些閃躲的始木。「聽到了嗎?就像抓不完的犯人會讓人感到無力,過去那些事情會讓檢察官感到無力也是正常的,但這不是你的錯。」
「如果我的大腦沒有出現問題,」始木的聲音有些低沉。「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些事發生?」
「我對檢察官的過去並沒有那麼瞭解,我也無法肯定地說一定會有所不同,但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改變就會讓結果不同。」汝珍深吸了口氣。「如果檢察官的大腦沒有那樣特殊,能保證大人就不會因此爭吵嗎?人和人永遠有爭執不完的藉口,事情都有那千分之一的理由,小時候的檢察官只是其中一個,而且不一定是最關鍵的那個。」
「⋯⋯是吧?」混著嘆氣聲的認同顯得沒有說服力,汝珍指了指房間外示意他們出去客廳。始木順從地坐在了沙發的一端,汝珍則就著桌燈旁坐下。相似的畫面,只是兩人對調了座位。
「在我看來,所有的事情發生都有其理由,不管是人與人的交往,還是案件的發生,絕不可能沒有動機或目的。比如說今天你和老闆娘點了烏龍麵,檢察官的動機就是想要吃東西。再來我和檢察官會認識,也是因為我想攔下正要從案發現場離開的你。」汝珍雙手握著還透著溫度的杯子繼續說道。「檢察官的大腦比較特別,也許就是為了讓你不受他人影響成為一個正直的執法者。」
「但其他人並不這麼想,」始木想起當時在電視上聲稱是他中學同學被打上馬賽克和變聲處理的敘述。看著沒有開啟的電視螢幕,他放下杯子後仍維持著雙手撐在膝蓋上的姿態。「對別人來說,這是冷血、不近人情,也許也是某種程度上的神經病。」
「這麼說的人是因為不了解,人總是對於未知的事情感到害怕,他們不了解你才會妄下定論。」
「警監呢?是什麼改變了妳對我的想法呢?」
「要說不是因為你的腦袋就是謊言,但更多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共事,我親眼看見了檢察官的行事風格,那些是別人所看不到的。」汝珍向後靠在沙發上,右側投來的光線讓始木看得不那麼真切。忍不住瞇起眼順著她的輪廓思考著她說的話。「檢察官呢?又是為什麼讓我成為了那個唯一不會也不需要被調查的對象呢?難道不是一樣的理由嗎?」
「⋯⋯,」始木啞口無言,他沒有細想過原因,似乎是自然而然就讓他對汝珍產生了信任。不,也許是從她向媒體爆料關於血跡的報告,到為了朴慶完而槓上高層,他看見了她的不妥協,讓他在不解的同時也感覺到站在同一陣線的安心。
「很多事情都像是沒有原因而發生,但其實想一想都是有脈絡可循。」汝珍看著他簡約又低調的屋內擺設說著。「不管人有什麼樣的過去,只要願意,隨時都能夠選擇改變。」
「包括壞的一面嗎?」始木撇嘴,想起當年曾經試圖阻止自己繼續查案的姜檢察長。
「當然也有好的一面,沒有什麼事情有絕對。我想處理過那麼多案子,檢察官應該比我更清楚灰色地帶是多麼必須又多麼令人難以接受。」汝珍看著始木微弱地點點頭表示認同,又敏銳察覺今晚的他似乎有些不同。「不過話說回來,今天的檢察官,看起來有些洩氣。」
「⋯⋯是嗎?」始木沒有否認汝珍的發問,只是想起今天一連串快速變化的公事而感到有些疲倦,他好像有點理解當初在南山,汝珍那份欲言又止的疲憊感是什麼樣子了。
「最近工作上遇到不順?」汝珍看著始木垂下的視線,識趣地轉移了話題。「還是年紀大了,覺得累了?嗯?」
「嗯。」始木直接的回答不曉得是真心還是順著她的玩笑。「警監呢?沒有類似的想法嗎?」
「檢察官說的是年紀還是疲倦呢?」汝珍沒好氣地加重了前者的語氣,隨即又嘆了口氣。「嗯⋯⋯都有吧?我小時候常常為了要選擇買哪一個玩具而感到困難,那時候的我覺得如果我是個大人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通通都買下來,誰知道長大了之後,還是得做選擇。每天都有新的問題要面對。」
「這就是人吧?」始木反問後覺得有些矛盾,又接著開口。「選擇要先處理麻煩的案子,還是更麻煩的案子,大概是這樣吧?」
「檢察官的笑話聽起來好淒慘,」汝珍失笑,看了看牆上的時鐘蹙眉,又拿起手機對了對。「牆壁上的時鐘大概是沒電了,有空記得換電池。」
「那個沒有那麼重要,」看著望向自己的汝珍又解釋道。「我在家時間並不長,現在也都有手機。」
「原來是裝飾品啊?」汝珍笑了笑,仰頭把杯中的茶一飲而盡,晃了晃手機。「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家了。車子看怎麼樣再跟我說一下。」
「為什麼?」始木脫口而出的發問讓汝珍也不解。
「就⋯⋯如果有其他問題、沒那麼快修好的話,我想,我如果順路的話可以載檢察官一程⋯⋯之類的?」汝珍微微聳肩回答。
『事情都有那千分之一的理由。』
如果為了感謝而邀她進屋、為她沖泡一杯相似味道的洋甘菊茶是因為想多和她相處久一些;如果同意她踏入自己房內、讓她觀察自己看的書籍是因為想知道她如何看待自己;如果和她聊著這些過往沒有出現的話題是想讓她多瞭解他一點⋯⋯。
這些理由,都是從何而來呢?
「我知道了,」始木點點頭,看著她空蕩杯子裡剩下的茶包。「謝謝妳。」
「這麼客氣做什麼,」汝珍笑著拍打他的臂膀,隨即又轉過身揮揮手。「走囉!」
「回去開車小心。」
那些心情還是留給自己知道就好,就跟那罐裝著沙的牛奶瓶一樣。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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